杨帮立：握过半个手（美人赠君遮雨楼）

江南柳 · 发表于 2019-10-12 10:5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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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这天，敬校长要了却他退休前最后一桩心愿——教师公寓落成典礼。他的兴奋点在于，他终于能见到捐资的大老板了，而且还要和这位大老板共同剪彩。他仅仅是协调了一块地皮，图纸设计、土建装修，都是捐资方做的。五个月，拆除施工围栏，一座精美的公寓，在教师们的眼睛里流光溢彩。

敬校长很正式，西装革履，鲜红的领带垂在雪白的衬衫上，一群教师的簇拥着他，在校门前等候。一辆红色的小轿车缓缓驶来，车上下来一个人：旗袍裹身，身姿曼妙，除了深深浅浅的鱼尾纹，岁月没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敬校长紧迎几步，他们的手还没握住，他的手抖了一下缩了回来：一美，是你！

一美离开村庄三十多年了。美，就是美。当年，她被白露河两岸民间封为一美。当然，封的还有二美三美。二美三美，有争议；一美，从来没人争议过。

这儿有个渡口，是古时通往大别山的官道，似乎南来的北往的，都挤在这过河。她丈夫是个屠户，用四根木桩，在南岸高处撑起一个凉棚，横梁上挂片猪肉，一美靠着外边的柱子，坐那卖肉。顾客往她面前一站，她就知道你是自己吃还是带着走亲戚，是想割肥的还是挑精的。肉恰中人意。一美的猪肉卖得快，通常是不到烧晌午锅，人走棚空。

你那袋子里不是还有一小块肉吗，咋不卖给我，我不给你钱啊？没了，明儿再来买。一美冲他笑笑，那个满口怨言五大三粗的男人立刻土崩瓦解。

一美袋子里的确还有一小块肉，布卷裹得严实。穿过松树林时，她佯装到林深处方便，快速的把肉绑在一棵树的三叉间。她做这件事，是每个月双周的星期六，是敬老师从城里进修来家的日子。

说，你给那姓敬的啥关系？啥关系都没有。没有，你为啥偷着给他送肉？一个树杈子上绑得油乎乎的？不说是不？屠户满脸横肉褶子里夹着的黑毛颤动着，啪的一声出手了：好，嫌我大老粗，喜欢文化人；好，他白干白净，我是猪八戒……屠户的嚎叫声抽打声，被河风送出很远，没谁听到一美的一丝呻吟。屠户打累了，一美手脚并用，硬撑着从地上爬起来，瘸瘸拐拐进了厨房，炒两个菜，倒一碗酒：吃饱喝好，啥也别想，没有，就是没有。第二天，一美依然出现在凉棚里，卖着肉。她也不掩盖，浓发依旧扎在后脑勺上，裸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蛋。也有人贴心贴肺的问，她的嘴巴安安静静的。

一美第二次挨打，约是两年后的正月初几。

屠户出远门拜年回来，一美不在家，问邻居，邻居家也空着。夜色笼罩着寒气，还有三三两两的人过河：走啊，到街上看一美挑花船啊！屠户跟着到了街上，人围得水泄不通，小孩骑在大人脖子上看，大人蹦着看跳着看：花船扎的花团锦簇，一美扮的花枝招展，身段似水，玉肢如柳。鼓点欢快，一美胯骨摇摇摆摆，整条街就跟着摆动起来。鼓点戛然而止，人群顿时安静，一美那甜美的声音携带着新春的喜庆流进人们心田：嗨——白露河水清又清哎，敲锣打鼓闹新春，改革开放政策好吆，今年风调雨又顺……屠户打她，婆婆还火上浇油：那姓敬的会吹拉弹唱，能编曲写词，都是他教你的吧？打完后，屠户恶狠狠的指着她：再敢出门招摇浪荡，我砸断你的腿。

秋收时节，屠户死了。屠户死的莫名其妙：他一手摁着猪头，一手将屠刀深深的插进猪的血槽里，直入猪心，他猛翻腕将刀尖旋转半圈时，发现血盆远了些，他松了刀把伸脖张臂挪盆，一股热腥粘着刀从猪胸腔喷了出来，刀刚巧划破他脖子上的大动脉。

一美卖肉，从没记过帐。她请来敬老师，哪乡哪村哪组谁谁谁欠她多少多少，她能说的清清楚楚。敬老师写好，她在赊账人乡、村、组路口一贴，三天，账收齐了。她把钱多数交给了婆婆：娘，这，你留着养老吧！

一美离开村庄，也是在八月十五。那晚月光很亮，她坐在凉棚里，许久，跪了下来，对着河流，对着村庄，重重的磕下一个头。起身仰面，满月正临中天，她像嫦娥奔月一样翻上山岗。

——三届金麻雀作家班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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