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着货郎担的老人

珞珈遗梦

     在豫南大地上，大别山的山坳里，有一朵盛开的奇葩，那是一个叫做孤村的小村庄，孤零零的散布在一片洼地里，与山那边的一个叫做独村的村子相望数百年。
     每年的春天，一朵朵红艳艳的杜鹃花如火如荼的开着，直到插遍每一个山头。这个时候，一层又一层的梯田也镶嵌上了绿油油的禾苗。由一条“L”型公路连接起来的孤村和独村开始热闹起来，年轻的人们陆陆续续奔向城市去打工，老人、妇女们开始新一轮的田间劳作，孩子们拎起书包在家和村头的小学校之间逃窜着。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村子里出生，看着满眼的杜鹃花长大。如今已然离开好几年的我，最熟悉的却是那条“L”型的公路，其实这条路是在2005年村村通工程时修的，之前一直是土路。其实，我最熟悉也最怀念的是土路时的L，不仅仅是因为它是村里的唯一出路，也不仅仅是因为我无数次进出溅起的灰尘和沾染的泥泞，而是因为在L的拐点处有一座村庄的标志，或者说是灵魂，一位挑着货郎担的老人。在几乎不下雨的每个日子里，都可以看到他挑着一副货郎担，守候在那里卖着为数不多的商品。如果说新中国时的孤村和封建朝代时的自给自足有什么不同的话，我觉得就在于L的拐点有一位挑着货郎担的老人。
      孤村比较小，再加上村民们朴素的生活作风，以及落后的消费观念，似乎也不需要什么大的商品市场，这个货郎担竟然依稀陪伴了全村四十多个岁月，那个挑着货郎担的老人也就为孤村服务了四十多个岁月，从壮年到孤老。每一个晴天，他都会挑着一个货郎担，在L的拐点卖东西，看着人们从这里买走一袋盐、一瓶酱油、一包火柴······有时他也会挑着货郎担行走在大山里，走到山那边的独村，然后看着那里的人们买走一袋盐、一瓶酱油、一包火柴······
     小时候，我经常拿着积攒了十天半个月或者是捡的也甚或是偷来的一毛两毛钱去老爷爷那里买零食，有时候是一颗糖，有时候是一小包瓜子，最常买的还是那种一毛钱一小袋的葡萄干。有时候没钱但是又很想吃的时候，就偷偷的从自己家或者邻居家的鸡窝里摸一个鸡蛋，因为这里的交换方式很原始，不一定需要货币，而且还可以照顾暂时没钱的村民，以物易物也是可行的。可别小看这个鸡蛋，能换三袋葡萄干呢，足够美餐一顿了。好几次，为这一个鸡蛋还被当场抓获了，可是一想起老爷爷货郎担里的好东西，我的一双小手总是在被打之后又禁不住的伸向鸡窝。不过时间久了，老爷爷似乎也看出了端倪，就不卖给我了，说小孩子不能贪吃，更不能偷东西，我望着他的货郎担充满了失望。
     初中以后，我就沿着L走了出去，见识到了很多小卖部，可还是很怀念老爷爷的货郎担，总是省吃俭用，把节约下来的钱等到回家的时候去光顾老爷爷的货郎担，其实我也很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听他讲故事，讲他自己的事或者是听来的事。
      他说自己是在三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干这个行当的，说起这个他还不断的赞叹自己有眼光，发现了一个比种地更好的营生，因为做这个到三五年，他就已经是村子较为富有的人了，当时全家生活的有滋有味，儿子才十五岁的时候就不断有人来提亲了，甚至山那头独村的媒婆也踢破门槛的往家里挤。
      但是做这个还是比较辛苦的。山里交通不便，他进货的渠道也是很艰难的。当时L比较窄，经常被山上急流而下的暴雨冲断，他就在天晴时趁着路好，挑着空空的货郎担穿过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翻过几个山头，来到镇上的百货商店里进货，再满载着两担货物原路返回。对于那条山路，他应该是比对自己的孩子还要熟悉，恐怕连山上的每块石头都尽情的吮吸过他布满老茧的脚底。可尽管如此的熟悉，他还是遇到过几次危险，有一次差点让他掉下悬崖，粉身碎骨，但是命悬一线间，他仍然不肯放弃货郎担，硬是把自己和货郎担一并从悬崖边给捡回来了。
      有一次，镇上的百货商店缺货了，他就坐在门口等送货的卡车回来。可是等啊等，眼看太阳一点点落下，如血的残阳甚至比火红杜鹃花还要红的时候，货车还是没有回来。他不忍心就这么白跑一趟，想着村里的乡亲明天可能用不上东西，他一阵阵担心。就这样等啊等，一直等到一弯新月升起，货车终于来了，于是担着两担满满的货物，他开始踏着山路往回走。我一脸愕然的看着他，说他怎么这么大胆，他却笑着说山里的夜景很美。还好借着月光，他可以一步一个踉跄的走路，这个时候满山的杜鹃花就不是红色的了，而是黑漆漆的一片，就像一只恶鬼布下的黑袍，等着他往里钻。他说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说在大山里生活了一辈子，从来没发现大山原来那么美，美的让人腿软，黑夜给了他黑色的眼睛，他却用它来寻找黑色的美。借着月光，仍然可以看见深黑色的山峰连绵不断，远处连着远处，像他老婆刚蒸熟的馒头，让他忍不住想咬一口尝尝。此时的山里万籁寂静，甚至能听到小虫子抖动翅膀的声音，他说那是他一生感受到的最寂静的静，心脏和着浓浓的雾气跳动。他说一点都没感到害怕，就真的只是感觉眼前的景色太美，偶尔的一两声野猪的嚎叫也不能让他动一下神经。这一夜的山路让他明白了，大山的本色是黑色，是红的发黑的那种黑；大山美的本质在于安静，是那种可以听见杜鹃花开的寂静。
     交通的不便、道路的遥远并没有阻难他翻山越岭进货的步伐，这种执拗的性子在孤村人中间很普遍。就这样，这件差事他一干就是四十多年。他说他最高兴的时候，就是乡亲来他这里买到了急用的物品。很多时候，如果有人暂时没钱他也会赊给人家，毕竟乡里乡亲，他说用东西最要紧。
      世事沧桑，这些年来他的家里却发生了一些列的变故。先说那个十五岁就有媒婆踢破门槛来说亲事的儿子，很顺利的在十九岁和一个独村的姑娘结婚了。老人就这么一个独子，这孩子人很聪明，学得一手好手艺，干木工活很灵巧，做桌子椅子什么的很在行。还清晰的记得小时候每次过元宵节，我们一群孩子都会围着他，让他给我们做灯笼，他会做各种动物形状的灯笼，用削好的竹篾子扎好动物的轮廓，然后再外面糊上一层纸，这样一盏生龙活虎的灯笼就活灵活现了。而且还会打铁，可以铸造一些常用的工具，像斧头、铁锅、镰刀之类的，都很好用。但是聪明却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却让他养成了极其懒惰的好吃懒做的性格，就这样逐渐的荒废事业，家里很难维持下去，老婆最后忍无可忍也跑了。他们家有遗传的肺结核病，儿子懒惰的性格使得病情日渐恶化，身体越来越差，最终在九年前离他而去了，让他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
      老伴是个瘦小的女人，听说年轻时还很不检点，让他在村里抬不起头，但是后来还是改邪归正了，两个人相守了几十年。在儿子死去之后的岁月里，老两口在伤心中相互扶持，可是两年后老伴也过世了，留下老人一个人，和那个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货郎担。
      或许对于一个人来说，一个挑着货郎担的老人来说，最伤心的莫过于过节，尤其是春节。我记得好几个除夕夜，万家灯火、鞭炮齐鸣，大家都要过年了，我也和弟弟爬到楼顶点燃鞭炮了，却听不到他家有任何的声响，我妈说他正在一个人端着一碗面条过年。
      我曾好多次看到过他，一个人，形单影只的挑着货郎担，穿过村子，在L上向那个拐点走去，路边的水塘就留下了他佝偻着的身影。一个人，一步一步的，极其缓慢的走去，风从身边吹过，阳光从头顶掠过，还有一条大黄狗撞了一下货郎担然后匆匆逃逸。唯一不变的是，这个挑着货郎担的老人会在每一个晴天，准时的出现在L的拐点。
      就像那条村村通的公路一样，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是吹进了孤村，市场经济的大潮也逐渐拥入了孤村。孤村开始出现了几个小卖部，而且跟外界的联系更方便也更紧密了，年轻人不断从外面带来各种新鲜的东西，人们渐渐的不是太需要货郎担了，当然也就渐渐的不太需要挑着货郎担的老人了。于是，他变的更加形单影只，但唯一不变的，他还是会在每一个晴天，准时的出现在L的拐点。
      读高中后我就很少见到他了，因为我走过L的次数大大减少了，但是我可以肯定那个挑着货郎担的老人还是会在每一个晴天准时出现在L的拐点。
      然后我读大学了，远离了那起伏连绵的群山，也就更加的远离了L，当然就更加的减少了经过L的次数，也就更加少的见到他了，一个挑着货郎担的老人，但是我还是可以很肯定的说，那个挑着货郎担的老人还是会在每一个晴天准时出现在L的拐点。
      还依稀记得，那年我考上大学，在将要背起行李离开孤村的时候，他颤颤巍巍的来到我家，亲手递给我三十元钱，他说，娃啊，拿着，走路上买水喝。然后从货郎担里拿出几包方便面，那是我小时偷两个鸡蛋才能换一包的方便面，也递给我说，娃啊，拿着，走路上饿了吃。然后一个人，挑着那个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货郎担，在L上朝着那个拐点走去，一步一步的，极其缓慢的走去。在我经过L拐点的时候嘱咐我好好学习。
      直到那之后的第一个秋天，他一个人，带着一身疾病，和满腹的悲恸，丢下了那个货郎担，永远的离开了我们，永远永远。然后人们把他葬了，连同那个货郎担也烧在了他的坟前。或许他依然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挑着货郎担，但从此，孤村的标志没有了。
      然后在那个寒假，我回到孤村，看到了他的坟。依照孤村的习俗，每个除夕和元宵节吃晚饭之前，都要到祖宗的坟前烧香磕头，祭奠先人，同时请他们回家过节。那个除夕，我们一大家子还有几个叔叔全家都去了爷爷的坟前，回来时就又看到了那个挑着货郎担的老人的坟，坟前也有烧过纸钱的痕迹。叔叔说，他们家香火就这样断了，三十多年前，他家在村里声名显赫，而你爷爷带着我们兄弟姐妹七个吃完上顿没下顿，而如今，你爷爷儿孙满堂，开枝散叶，而他却没了后人，还要一个人终老。当时很想给那个老爷爷磕个头，祭奠一下孤村永远逝去的标志。回来的时候，还是要必经L，但是在L的拐点却再也看不到一个挑着货郎担的老人了。
      在那以后的每年的春天，一朵朵红艳艳的杜鹃花仍然如火如荼的开着，直到插遍每一个山头。这个时候，一层又一层的梯田又再次镶嵌上了绿油油的禾苗。由一条“L”型公路连接起来的孤村和独村又开始热闹起来，年轻的人们陆陆续续奔向城市去打工，老人、妇女们开始新一轮的田间劳作，孩子们拎起书包在家和村头的小学校之间逃窜着。然而再也没有一个挑着货郎担的老人，守候在L的拐点。
      然而直到今天，我依然相信，他始终都与L的拐点同在，与孤村同在。在每一个晴天，仍然有一个挑着货郎担的老人，一步一步的，极其缓慢的，沿着L行走着，准时的出现在L的拐点。
      我时常在想，什么叫“僵卧孤村不自哀”，或许那个挑着货郎担的老人就是对这句话的最好诠释。挑着货郎担的老人，永远与孤村同在。
      火红的杜鹃花肆意的开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到他的坟头；无边的山峰依然相连着，夜晚的时候依然很黑，很静寂，就像老人描绘的那样美。
      哦，孤村的标志，挑着货郎担的老人！

白露河

好文欣赏！欢迎新人！

芳草塘

如斯美文，如涓涓细流，浸润心田，涤荡灵魂。

珞珈遗梦

芳草塘主:如斯美文，如涓涓细流，浸润心田，涤荡灵魂。 (2013-09-10 13:48)

谢谢堂主的盛赞，啥时候去塘里钓鱼呗

eason

读一篇好的文章，喝一壶好茶，沁人心脾

皮肤泌尿医生

好文章

孤灯下亮

像散文。

珞珈遗梦

孤灯下亮:像散文。 (2013-09-10 16:21)

散文笔法写小说，哈哈

淮上云间

文章写得好啊，顶礼膜拜！不过楼主名字“珞珈遗梦”建议改改，看后老是念成“珞珈梦遗”，罪过罪过。

珞珈遗梦

wangyuzong3a:文章写得好啊，顶礼膜拜！不过楼主名字“珞珈遗梦”建议改改，看后老是念成“珞珈梦遗”，罪过罪过。 (2013-09-11 21:12)

你太牛逼了，起名字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廊桥遗梦，就这样定了

路人甲

那个年代，货郎给了人民很多的期待和欢乐

淮上云间

珞珈遗梦:你太牛逼了，起名字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廊桥遗梦，就这样定了 (2013-09-12 09:44)

，那是在下浅薄了，见谅见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