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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过节不回家了……”挂掉爹娘的电话，老根儿正从轰轰隆隆的轻轨旁边经过。
老根儿其实并不老，还没到三十，因为长年累月在工地上风吹日晒，古铜色的皮肤和那高挺的鼻梁，走到街上会让人以为他是老外。实际上，他生长在豫南的一个小乡村里，直到十九岁那年考上邻省的一所轨道交通职业学院才真正见过外国人。
大学毕业后的老根儿，留在了省会城市，他太不愿意再坐很长时间的火车回到老家那个泥巴坑了。况且，他学的专业有个很长的名字——城市轨道交通与人民防空工程设计，实际上也就是地铁线上的工人，跟同村出去干建筑的二拐子、豁嘴这些发小没有太大区别，但能留在城市里，好歹要比回老家有出息吧！至少表面上好看了不少。
老根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站台，走上扶梯，走过长长的甬道……他没有像那些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的人们盯着手机，但他的脚步也像那些“低头族”似的匆忙而凌乱。
他的脑子里还在徘徊着刚才和爹娘的通话内容。娘的意思是，过年回不回家没啥，自打从上大学到毕业工作，这七八个春节都没在家还不是一样过了！要紧的是，你得让我这说老不老，说年轻也不年轻了的老娘尽快抱上孙子。娘在说尽快两个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
爹的话很短，也很干脆：“老坟地上的那棵树被人刨了！”
没看到爹的脸，老根儿也能想像到，那上面挤在一起的的沟沟坎坎里，肯定都快滴出血了。
在老家的习俗有个说法，谁家的坟地上如果出棵树，必将荫及子孙；反过来如果坟头上连棵蒿草都不长，那家后人也就没啥福德可承了。总归一句话就是说，老坟地儿在哪，根儿就在哪；坟头上的草木旺盛，也就寓示着家道中兴。
擅动人家的坟头，一般人不敢干、也不会干。这不仅是有损阴德的事，更是会在老家那四转圆圈被人家指脊梁沟子的。
而刨树这个事，也只有六姑父干得出来！
父亲兄弟五个。奶奶当年想要个闺女，自己实在生不出来了，就抱养了一个，从小到大宝贝得跟个啥似的——即使她要摘天上的月亮，奶奶也会嫌爷爷搬梯子搬得迟了。
等到六姑谈婚论嫁，不是张家的儿子太胖，就李家的儿子太矮，要么或就是屠夫老王家的少爷一身的油腥……据三大娘后来谈白话，她吃人家几个大蹄窝子的时候却不嫌腥了。
年轻时的六姑父人样长的挺拔，关键是嘴甜。因此，轻易就俘获了六姑的那颗芳心。尽管明知好赌成性的六姑父家底很一般，可老话不是说了——有钱你也买不到我乐意哟！
六姑父不仅是个赌徒，还根本就是个二流子。多多少少也是为了这个，爷爷早早地离世了。他能想到闺女跟了那个女婿总不至于没饭吃，但他万万想到的是，一二十年后自己坟头上出的一棵树，能叫自己的女婿给刨咯。
“刨都刨了，还能咋的啊？”老根儿在电话里回了爹一句。
他倒没认为自己有多么大的气度。只是一瞬间，老根儿仿佛有些茫茫然，这人呐，到底哪里是根儿呢？
说起这个话题，娘倒是有句话一直在老根儿的耳边回旋——你爹他弟们化哩四五个，生闺女的生闺女，绝户头绝户头，到你这辈也就剩你这一个人根儿了。
从语义逻辑上来讲，老根儿觉得娘的话有语病。最简单来说，自己也只是这个茂盛的宗族长出的最后一个芽、一片叶……不用翻那一撂早已发黄的族谱，至少，也得是埋在地下面的才叫根吧？
自打七八岁对自己的小名不知所以然开始，娘的这句话老根儿琢磨了足足二十年。想不明白，他忽然不想再想了。也许娘是对的，根本就没有所以然。
老根儿甩了甩肩膀，一身的疲惫不堪。他干脆停下了脚步，在路边公交站台的一个凳子坐了下来。
他点了棵烟，深深地吸了几口，火头已经蹿到了烟屁股。老根儿在地上摁面了烟蒂，用拇指和中指轻轻一弹，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准确地飞进一个高鼻梁、蓝眼睛姑娘的脖颈子里。
对——对不起！老根儿慌忙起身道歉。“实在没想到你突然从广告牌后面走出来，要不然肯定是弹在那个垃圾桶里了。”
“对不起要是有用，还要警察干什么！”被烟头打中的外国姑娘本人倒没说话，她挎着的另一个长着中国脸，说着外国腔矮胖一点的妹纸倒先开了口，用略显生硬且带着东北味的普通话说：“你认为道个歉就完了？”
“那……那……”
“那什么那！”她还在不依不饶。旁边的高个子洋姑娘用生硬的普通话说：“金敏恩，别吵了没事的。”又转过头向老根儿说：“下次要注意了——不好的卫生……风度没有……”
说完，她又拉着那个叫金敏恩的姑娘向地铁车站走去。
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在这一刻，老根儿突然有种冲动，——想去跟她们加个微信，尽管他对那个金敏恩还多少有些余悸，可是缘份这么奇妙东西，谁又能说得清？美梦还是要做的，万一成真了呢！
后来，老根儿得知高个子姑娘是个英国留学生，金敏恩是在韩国呆过几年的“假洋鬼子”。当然，这个叫法他也只敢在分组发微信圈时才敢用的。
他倒敢想的是，当时看着人家的背影，他在心里跟自己说，高个的洋妹纸真有女人味儿啊，跟梦中所想像的一样动人，太适合做情人、做知己、做旅伴……无论多么遥远的旅程、无论多么遥远的时间……有这姑娘在身边那感觉一定很美，至少，你不会乏味。
而那个矮个的呢，应该适合生养儿女——你看，那圆滚滚的屁股，多么标准的体格啊。不过，时下的女人还有几个乐意生养的呢！可惜了……啧啧。
有些失落和怅惘的老根儿，正耷拉着脑袋，一边回味一边感叹时，突然踩空了一个马路牙子，他一愣怔，自己接完爹娘的电话，竟然已经回到宿舍睡了一觉。
——恍惚之中，是神游太虚？还是刚才那里才真正属于实有的自己呢？
老根儿低头去翻看手机，他想打开微信朋友圈给自己发段心情，记录这段颇为奇特的心路历程。正抬着手用美颜相机对准自己这张黝黑的脸时，腰间一软，猛地一个踉跄——
“人来人往这么多，路中间你臭美什么！”
一声很不友好的呵斥直冲耳膜。“哦……哦……”老根儿在逼仄的甬道里转过身子，慌忙向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姑娘道歉：对——对不起！
其实人家已经转身低头、盯着手机快步而去，如今都那么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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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6 01:0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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