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帮立：出门见春

江南柳 · 发表于 2019-8-29 09:2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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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金麻雀网刊金雀坊第 1112 期

种罢麦子，白露河两岸霜花烂漫。南河湾的大人们出村修河去了，孩子们放了疯。大壮的心思在涵洞里。涵洞，半人来高，穿过宽宽的河堤，外通新河，內连故道，两头看不透光。大壮把小狗唤到洞口，往里赶，小狗呜呜唧唧打着转蹿跑了。大壮骂它：“胆小鬼，瞧我不饿死你个狗日哩！”

里面住进野物了。大壮判断。外河滩，落叶，被牛羊捡进嘴里；杂草，被割下备了柴火。野兔子、草狗子或猪獾子，不易藏身了，这涵洞里，该是它们尚好的越冬之处。何况早点时间，大壮已做好了引诱：他把竹耙子搂起的一堆堆落叶枯草背进洞里，洞外凸凸凹凹的做层伪装，洞口也堵了小半截。现在他干着的活，是把内口用土封上，留一个小洞，沿洞一圈，插上木棍，棍上内层套上结实的尼龙绳网，外层套上蛇皮袋子，蛇皮袋子底部捅几个小眼，能透进星星点点的光。他会在某一天的夜晚，等到大南风刮起，在上风口放起火来，野物怕火更怕烟。等着野物经不住烟熏火燎从内口逃脱时，钻进网里，他抡起袋子往闸口石头上一阵狂摔，继而背着沉甸甸的袋子屁颠屁颠的跑回家。

梦想，被一个讨饭的人击得粉碎。大壮看见讨饭的在河边砍苇子时，还以为他要取柴烤火呢：真是个大笨蛋，苇子外面看似干的，芯里还藏着水呢。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拾来烂衣服撕成布条，在苇子间加入淮草编成了厚厚长长的草苫子，折叠护住洞口，白露河道的冷风和寒气被隔在了外面，他住进里面了。

大壮咬牙切齿。他把一盒火柴装在内兜里，把一团子软草揣在外怀里，暖得热乎乎的。初冬的月亮，清冷明亮，大壮悄悄的摸到闸口，轻提草苫子，嵌入软草，摸出火柴。在火柴头往火柴皮擦去的瞬间，他听到了洞里，有低婉沉重的声音传出来，他的心和手同时抖了一下。这个声音从耳朵钻进他的头盖骨里，凉飕飕的。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乐音。第一次，足以让人铭记终生——多年以后，他弄清楚了，那一夜，他听到的是《二泉映月》。

讨饭人肩上挂着一个布褡子，右腋下夹着一根长竹竿。竹竿头在地上蹦蹦跳跳，狗随着竿头蹦蹦跳跳。他从不回头，感到竿头被狗咬住了，他的反应是用一下力，夹紧些。与其他讨饭人不同的是，这狗后边还跟着一圈孩子。用大人的话说，他是一个高级要饭的——戳朵：到谁家门口也不说话，竖稳竹竿，左手端平墨水瓶，蘸墨，润笔，仰面，在土坯墙找一块平展的地方，写字，写字迷。孩子们跟着他，是来读谜面猜谜底的。

“半个初子一口田，女子有口不能言。十八学士穿田过，三人跪在母面前。”——打一成语。或“桥上有水桥下空，费了木匠多少功。人人见它都弯腰，皇上见它还鞠躬。”——打一家具。或者就是一首古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最后一句，他空那了。有时平展的地方太小，他也会写上“厚德载物”“精忠报国”之内的词。

这一群孩子里，大壮不算最大。有一次，一条个大威猛的狗把讨饭的竹竿拽掉了，大壮冲上来喝跑了那条狗，把竹竿捡起来重新夹他腋窝里。他回头看了一眼大壮，眼里散出慈祥赞许的光来，嘴，翕动了几下，最终没有吱声。

那些年，一到年关必下雪。下雪时，孩子们有雪中的乐趣。大壮许是玩忘了，许是讨饭的不走回头路吧，直到除夕夜晚吃团圆饭，大壮扒拉几筷头子，咋就想起这讨饭的来。他把仅是在过年才能吃到的肉，接二连三的往碗里夹。“别贪吃，留点给你小弟小妹。”娘说。大壮端起碗，出了门。

大雪填满了白露河两岸的沟沟壑壑，这难不住大壮，尽管下河坡时，他滑到了，碗，还是端的稳稳当当，他就势坐在雪地上滑到了洞口。映着雪光，他看到洞门堵得严严实实，草苫子上，贴着一张大红纸，红纸上写着两排大字：“出门见春，关洞听水。”

“要饭的。”他连喊数遍，没人应声，他不知从那壮来的胆子，掀开草苫子，钻了进来。他半爬半走，来来回回，除了厚厚的草褥子，啥也没摸到。大壮站在洞口，大喊一声，童声闪烁：“老——爷爷——”。

大壮是我大学同学。现在，我站在他新乔迁的别墅前，挑他亲自书写的对联毛病：“出门见春，有气象；关洞听水，不符景致。是否改为……”大壮说：“请进屋品茶，我给你讲个故事。”

——三届金麻雀作家班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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