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的随想

雾里笑萧

     一、浮尘

    对浮尘，或许每个人都会有烦言怨言。因为“尘”以消磨着时间而销蚀着生命。除尘是每个人必须做的一项工作，它分割去了生命中大量的时间。总是有拂不完、试不完、洗不完的尘重复着光临。在阳台，在镜台、在灶台，在地面、在桌面，在鞋面、在脸面。为保持洁净之本，我们不得不陷在琐屑里。尘土成为人们对洁净空间的追求，而付出汗流浃背的肢体劳动。

    世界越来越喧嚣，尘土越来越飞扬，人们重拾一块抹布或一杆拖把的频率越来越高。虽然自知这是陷入了怪圈，在一个毫无创意的动作里循环往复，清除那些永远除不完的灰尘。为此，有太多的人已疲于这无尽数的回。尘土，一个极其卑微的名词切中了大千世界的肯綮。尘世，这个词汇直逼着我的感觉，我在浮尘中达到了对人世的体认：纷乱、琐屑、甚嚣尘上。

    从前我的城市洁净无比，天空瓦蓝，海水湛蓝，像两块不染尘滓的碧玉，把地上的人群环抱。我从不为尘而恼，它稀薄得有如高原上空的氧。尘只在我的感知以外存在，我与尘相忘于江湖。我在干净的街面上仰着笑脸走过，从没遇到过哪群没头没脑的尘唐突地要给我行吻颊之礼，覆我以一头灰尘，然后莽撞地钻进我的鼻孔，侵入我的肺叶。只有在一间尘封的屋子里，借着一束光线的斜照，我才有机会看尘的轻舞飞扬。

    今天，我看到了一座扩展着的城市脸上除了生人、生楼群之外，还有生尘。无数的尘粒腾空而起，在半空中乱舞，像地面上的人群一样，它们已失去了从容的姿态。汽车的尾尘又怎堪比佳人的“罗袜生尘”呢？尘器官结束了一座又一座城市的古典宁静。

    二、尘芥

    一个人在仰望宇宙苍穹时，在追溯历史长河时，在身陷汹涌人潮时，都会清醒而痛切地意到，自己微若尘芥。

    或许自然之神在造物之初早有隐喻呢，教人们在一尘一芥之上看清自己，想好了，在浩瀚的时空里，在滚滚的人流中，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安身立命？享有自己该享的短暂的生命之季，无怨无忧。

    人要豁达地看到自己微若尘芥，做人海里的一粟，让无数个微不足道的“我”，去壮大一个万物之灵。像一颗尘埃那样自在，像一颗尘土那样沉浮、起落、生灭、像一颗灰尘那样快乐满足地拥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三、红尘

    红尘这个词是人类的一声叹息。它包含着理不清的千头万绪，舍不掉的千情万欲，尝不尽的悲喜苦乐，斩不断的爱恨恩怨……

    我只是芸芸之中一众生，我已是泥足深陷无以抽身的烟火之中人，对这红尘俗界不离不弃，难舍难分。我愿烟火凡炊把自己的身体滋养圆硕，也甘愿去承受尘世的苦乐忧欢。

    红尘，我明白这是一个百感交集的词，尤其是在一个历经沧桑的老妪隐痛的心坎，或是在一个遁出红尘的老尼枯涩的唇间。有很多滋味我似乎品尝，有太多的滋味我还未尝透。

    红尘，是灵魂对躯壳所作的一刻反观或俯视，是一种透彻的了悟，是无关痛痒的调侃，是无法超拔的肉身的无可奈何，也是苦中之乐，是对这活泼泼的生之场所的无限眷恋。红尘，是剪不断的千丝万缕。

    红尘，它原是凡俗之名，却出落得如此诗意！红尘有爱，愿意在红尘中守望。直到老暮，怕是任何人也难以抽身，与这红尘做什么了断！

    四、尘封

    当尘是一把锁。记忆不再回去的地方就是尘封锁的世界。最萧索的封锁莫过于尘的封锁，尘是季候里的秋，秋之尘来了，多少繁华转眼都要零落蒙尘。

    被遗忘的地方日久生尘。遗忘有两种。在时间****之下的遗忘是不知不觉、日积月累的，有些东西悄悄地就落满了尘，也无由再去翻寻它，也无心用温热的手掌一遍遍摩挲它，就顺势交给了尘，尘把它一点一点地覆盖，直至深深地埋没掉。更冷的遗忘是刻意的忘怀：把那些东西撂在角落里，或使劲扔向天边，从此永远地背过身去。随后，尘便来了。尘出生在人心和阳光的背阴处，在温暖的回忆不再到达的地方。尘触摸过的东西一点点散失了残存的温度和光泽，变成没有生命的一堆死物。这样的忘怀是决绝的，有点儿寒心。我喜欢这种尘封，喜欢这种尘封的决绝。喜欢运用这种尘封的人心里灰冷。喜欢尘埋葬掉一些旧人旧事。

    尘把曾经欢笑或落泪的屋子封锁了，尘把装满旧书札的小木箱锁了，尘把抽屉及日记本一起封锁了，尘把不愿意重提的旧事、不愿重走的老路封锁了，尘把归向初始爱恨的记忆之门封锁了。尘封锁了心的一角以及它的心事或秘密。哪颗心没有几个尘封的角落？尘封，成为停留在心之一角最黯淡也是最宁静的风景。

    然后，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不小心推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厚门，肇事者是大街上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人流中一个擦肩而过的背影，或是一句轻轻触碰人心的歌词。立时，尘的气味迎面袭来。那种恍惚难以述说！像月光在一座后花园里的梦游。

    那一刻，所有坚硬的决绝都要化为柔软的凄楚啊！

    五、绝尘

    有许多远绝红尘的背影，不朽在诗行中。他们是诗人，是愤世者，是放逐于尘世、复被山水拯救了的灵魂。循着他们遁入林间的足迹，我看见一片澄明的风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孤舟蓑衣笠翁，独钓寒江雪。”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可明心见性：“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我看到挣脱名缰利锁的生命，我看到穷则独善其身的生命，我看到生命的尊严、生命本应享受的单纯的愉悦，都回到了红尘外餐花饮露、草履芒鞋的躯体中。

    我不曾将身心托付给何处的青山绿水，但我体验过一株植物带来的喜悦，是怎样把我从尘世的烦恼中超度出来。那么，千古诗句所承载的田园山水，该是个多好的家园！

    且让我乘文字的轻舟，优游于古圣贤的山水间，尽日看层峦叠翠、绿水长流：或是在田园里驻足，居竹林茅舍，听鸡鸣犬吠，守瓜棚豆架，话田间桑麻。

    但我只是个沉沦之身，缺少非凡的力量跨越城市红尘。我只能瞻望古诗行中的背影，观看举世最潇洒，最飘逸的身姿，绝尘而去。

孙建基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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